外公摔伤住院已是去年的事情,自那以后我已经很久连个电话也没有打给他了。回去的路上想起来,我还感觉到惭愧。我问母亲,他会不会觉得孤单呢?母亲没有回答。
然而当我在外公的身边坐下的时候,却下意识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摆弄着。外公行动不便已经很久了,他的身边隐隐约约有一种酸腐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我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所以也没有太过强烈的亲切感,只是每次随母亲到外公家坐一坐,听他讲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大道理。
我心里很不自在,在他兴高采烈的絮叨中,我悄悄地别过头去,外公那花白眉毛的残像,还静静地停留在我的视野里。我细细地回想,突然觉得那眉下的眼神糅杂着莫名的不舍,好像很悲伤。颤抖的视线歪歪斜斜地投到我的脸上,灼得那里一阵火辣辣的痛。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外公在母亲前面慢悠悠颤巍巍地拄着已经旧得剥落了外漆的拐杖艰难地挪动着,父亲叼着烟头插着手在后面百无聊赖地跟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催着要回家。小雨落入泥土中,浮起层层的泥浆,溅到鞋面和裤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然而我却丝毫不在意。光秃秃的丫杈间,喜鹊窝已是空巢,我心里越发堵得慌了,我不知道此刻外公的脸上映着怎样的表情,是欢愉还是悲凉呢?我把手伸进温暖的口袋,远远地瞄见老人的手已冻得通红。我呆呆地在一个一个从未谋面的叔叔阿姨叔外公叔外婆们间踱步,任由人群在我的身边拥挤和穿梭。我叹息着抬头,乡间的青山里,孤零零的倒“福”字红得刺目。
母亲和外公吵起来了,在外公兴致勃勃地向另一位叔外公念叨着我的事情的时候,她打算开车回酒店去。花生果盘后的外公大声地吼叫着,花白的眉毛剧烈地颤抖着,好像要把积郁了好多好多年的怒气一泻而出。我偷偷地藏在门框后,远远地望着外公遍布血丝的眼中那一抹泪水。
人群散了,我提心吊胆地溜到外公身边默默地坐下,火炉燃得明亮,间或发出轻微的爆鸣。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直勾勾地盯着那火苗轻轻地浮动,觉得眼角被什么东西拖着直往下坠。我又把别过去的头转向外公,火光映亮了老人的脸,却如同婴孩一般满足,恼怒的心跳还未平静,我不敢相信那是老人的笑容。
我又坐在开着车沉默着的母亲身边,窗外的乡野飞着去了身后了。什么是家呢?对于外公而言,难道他那个冷冷清清的屋子就是家吗?不是的,有家的人是不会悲伤的。家是亲人的陪伴,是火炉前亲切的絮叨,是深切的爱,而不是提着大包小包而来,匆匆地留下背影,然后离开。
我轻声问,他会不会觉得孤单呢?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回答。